概要:大正時代,少年們的青春愛情
攻受:清水秀雄/三川正一
寫在之前:有點類似大綱的寫法QQ有機會再完成他,雖然我覺得是沒有...
1.心
1914
三川正一在街燈下搓著手,即將邁入冬季的氣溫開始下降,他僅穿著一件和服,冷風吹來時,忍不住打著哆嗦,可是他實在太怕自己回家一趟拿外套會錯過對方到來時的瞬間,他只好忍著秋天的微風,在街燈下繼續等著,木屐時不時迫不及待地敲著橋面,在寂靜的夜晚發出喀、喀、喀的聲音。
放學之後,他就直奔這裡,或許是等待的樣子太過引人注目,穿著水手服的女學生們經過橋面都會朝他瞥來一眼,好不容易待到沒什麼人,他才終於自在起來,身旁的街燈在點燃後將他的周圍照出一圈暈黃的光,他喜歡這層光,總是在這層光下等待著那個人,然後懷著期待不時將脅下的朝日新聞拿出來,眺望橋面的另一頭,直到另一道稍微匆忙的腳步聲傳來,從一片昏黑的橋頭來到這處暈黃的光圈裡。
「正一...抱歉,今天下課的時候,老師找我有點事,所以──」清水秀雄大口喘著氣,一來到正一面前便急著說道。
「哈哈,沒關係、沒關係,比起那個,你看!」正一揮了揮手,侷促的將脅下的朝日新聞拿出來,攤在秀雄面前,語調情不自禁的愉快起來,「夏目老師最後一期的連載!一拿到手我就忍不住跑來這裡了,你快看!」
「最後一期!居然已經完結了嗎?」秀雄愣了下,在報紙上看到最後一期,感嘆地說道,伸手接過正一手中的朝日新聞時,被正一冰冷的手給嚇了一跳而一起抓住了對方的手,他蹙起眉,「你在這裡等多久了?」
「啊?」正一眨了眨眼,看著對方握著自己的手,比自己高上幾度的體溫傳了過來,他傻呼呼地笑著,「我不記得了。」
「正一──」
「可是、可是現在才秋天嘛...」
正一辯解著,比起這個,他更希望對方可以馬上看一看他特地帶來的連載內容,他憋了一肚子的話,迫不及待要跟秀雄分享了。
秀雄看著他那副表情,似乎也無可奈何,先將新聞拿到另一手,捉著正一的手稍微搓了下,然後嘆了一口氣。
「秀雄?」
秀雄放開了正一的手,脫下肩上的詰襟外套,套到了正一的肩上,順手捏了下正一冰冷的鼻子,才笑著說:「下次天冷記得要穿多一點,不管多久我會等你的。」
正一笑起來,又想到什麼,可惜地說道:「可是我喜歡等你,而且你把外套給我,就不帥了。」
「不帥?」
「詰襟制服就是要配外套才帥啊,還有你的帽子!」正一點了下秀雄頭上的帽子,又仔細的看了看秀雄的樣子,肯定的說:「嗯,加上外套帥一點,雖然我比你帥。」
秀雄笑了,拿著朝日新聞拍了下正一的肩膀,「少來了。」
正一嘻嘻的笑著,他們在街燈下靠著橋,暈黃的光還有肩上的外套讓正一暖呼呼的,秀雄專注地讀起最後的連載,而他側面觀察著對方閱讀的姿態,等待對方閱讀完的那一刻,將目光收回眺望著遠方的虛無。
「聽說,這裡的街燈就要被撤除了。」正一的聲音悶悶的,在秀雄閱讀完的剎那,劈頭就是這麼一句,替夏目漱石那個連載又添上了一點說不上的哀愁,在說出自己的心得前,他覺得只有這句話最能表達他的心情。
「...嗯。」秀雄看了他一眼,將手中的朝日新聞遞回去給他,順勢牽住了他的手,秀雄在等正一的下一句話。
「如果這裡的街燈不見了,我們就去找下一個街燈。」
「你就這麼喜歡街燈啊?」
「嗯,不是電氣街燈不行。」電氣街燈撤掉之後,就會變成更便利的街燈,不需要點燃,但是對他而言,只有電氣街燈的燈才是溫暖的,也只有這種溫暖才真實,他回握了回去:「我會一直在燈下等你。」
只要如此,便歲月靜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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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一、夏目漱石的作品《心》於1914年4月~1914年8月在朝日新聞上連載,但此處為配合劇情(時節秋末)做了調整,且並未言明是夏目漱石的哪部作品
註二、電氣街燈在大正初年已慢慢地撤除。
註三、秀雄所穿的詰襟為當時學生制服的一種,翻成中文常翻為中山裝,或是按其樣貌翻為立領制服
2.逝去
1916
十二月
寒風連袂帶起清水秀雄的長羽織和圍巾,冷的他全身起了雞皮疙瘩,漫天白雪將大街覆蓋成一片白茫茫的雪海,大雪已經暫時停歇了,秀雄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柔軟的雪地裡,他摸了摸懷裡的禮盒,再看一眼手腕上的手錶,馬不停蹄地前往與那個人的約定之地。
相同的橋面上,沒有任何行人,清水秀雄熟悉的身影蹲在橋中央,他上前靠了過去,一把將對方拉了起來,「怎麼蹲在這──正一,你怎麼了?」
「啊,你來了。」三川正一努力勾起嘴角。
「你怎麼了?」秀雄再次說道,皺起了那雙好看的眉,沒有從對方露出的笑容感覺到應有的喜悅,一說完就發現正一的嘴角垮下來,還看見對方雙眼紅紅的,猶豫了一會兒,才緩緩說了一句話,那語氣他根本沒有拒絕的可能。
「陪我去一個地方,好嗎?」
初冬過後不久的時節,氣溫尚未低到河面結冰的程度,秀雄跟隨著正一的腳步來到河堤邊,夕陽在河水面照出一片波光粼粼,正一走在他前頭,深吸一口氣,對著河對岸大吼大叫了一通,他看的忍不住笑了起來,看了一會兒還是走了過去,掰過正一的肩膀看他通紅的眼睛,再次柔聲問:「怎麼了?」
正一看著他,好像終於忍不住,順勢靠在他肩頭,一下抱住了他,秀雄聽見對方的聲音還有些顫抖,一開始無法理解,但是聽完的瞬間,他的腦中也一片空白。
「夏目老師他、他過世了。」
「過世了...?」
「嗯。」
後來的有一段時間他們保持著未完成的擁抱,秀雄還記得他和正一是在書店認識的,當時的他們才初中,卻都是夏目漱石的忠實讀者,也因為夏目漱石的著作他們才談上話,後來在咖啡廳時常見面,討論交流彼此的感想,後來慢慢地有了固定的約會,在橋頭聊天交換心得,再到咖啡廳交流彼此的近況,而現在,牽起他們緣分的那位過世了,秀雄遲了很久才反應過來,眼眶開始有些發痠,但是和正一一樣哭不出來,因為太過荒謬、太過突然,他慢慢伸出手,將那個未完成的擁抱填滿,好像這樣腳底下的冰冷就不會蔓延到他們彼此之間,可是他們都清楚這樣的擁抱不會太久,就像這樣純淨的心意隨時都會湮滅在冰天雪地裡一樣,秘密而脆弱。
「很難過嗎?」秀雄依然沒有放開緊抱對方的手,他摸著正一的後頸,喃喃的問著,正一卻不像他所想的那樣鬱悶,而是乾脆俐落地罵道:
「廢話。」
「這樣我會有點傷心。」
「你傷心什麼?」正一抬起頭給了他一個白眼,秀雄頓時笑開了。
「至少對我表現一點愛意好嗎?」
「那種東西...」正一抿著唇,用力揍了下他的肩膀,再次勾著他的脖頸,小聲說著:「不是用嘴巴說說就好的。」
「所以我應該拽著你一起跳河嗎?」秀雄感覺到對方震了一下,抬起頭時,凍得發紅的臉更紅了,下一秒他忍不住真的拽著正一的手往河邊走去,直到河邊散發的冰風氣息襲來,正一才回過神的拉著他的手。
「等、等等等──」
「不跳嗎?」秀雄極其平靜地問,但他的內心卻翻湧起來,是激動、緊張,還有那麼一點證明對方是自己想要一起殉死之人的喜悅和迫不及待,正一看出來了,所以臉紅得像番茄一樣,就連不容易發紅的耳根也紅了。
「你先等一下。」
「為什麼?」
正一呼出了一口氣,另一隻手摸著臉頰,像是也在感覺自己的燥熱一樣,滑到眼睛上遮住與他四目相接的雙眼後,再放開時,多了些無奈,卻沒有那麼多的猶豫神色,「我還有一件事沒說,這比較重要。」
「什麼事?」秀雄的心跳一下加快,他直覺不是好的事,牽著正一的手還沒有放開,正一那隻手就像印證他的猜想,緊張的加大了握緊他的力度,極其無力地吐出話來,秀雄一下從腳底冷到頭頂,連要拿出贈與對方的禮物都忘了,腦袋再次一片空白。
「我的母親要我下個月去相親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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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、夏目漱石的著作《心》之中曾提及殉情,但與此處劇情無關。
3.取暖
1917
三月。
地面積成一片薄薄的冰雪,東京僅剩下三月末的殘雪尚未消失,冰天雪地將要退去,春季仍未到來,室外只有風吹的聲音,清水秀雄端坐在父親面前,仔細地將茶碗裡的抹茶攪拌均勻、起泡,最後畫了一個の字型,完成後將茶筅放置一旁,擦了擦手,恭敬的將茶碗放到父親面前,挺直腰桿望著對方將茶碗接過,在手中轉了一圈後,分作三、四口喝乾。
這是清水秀雄從懂事起就習慣的舉動,在父親出遠門前必定會親自泡一碗抹茶,當時的他或許是想要向父親證明就算對方不在,自己也能夠獨立成熟,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,但隨著長大,他自己心知肚明其實這個動作,只是在尋求父親的認同,只有在得到父親的幾句話他才能安心下來。
他靜靜地等待父親開口,對方正捧著茶碗在欣賞著,而他一如往常地等待父親的話語,帶著點蒼老但仍舊十分健朗的聲音一出口,秀雄便愣了愣。
「你今天心不太靜。」
他的父親只是看了他一眼,便將碗放了下來,然後作了個茶道的禮儀,秀雄不發一語,下意識地回以一禮,再抬頭時忍不住說道:「我會注意的。」
「慢慢來吧,太急躁反而不是好事。」他的父親停在門前說道。
秀雄皺起了眉,轉移話題道:「聽說俄國發生了革命。」
「嗯。」他的父親沉聲說:「你別再亂看一些書了。」
「可是那只是普通的──」父親的目光不善起來,秀雄只好低下了頭,握緊了放在膝上的雙拳,低聲地說道:「是,我知道了,路上小心。」
拉門關上的聲音在幾秒後傳來,秀雄忍不住呼出一口氣,慶幸自己當初沒有在父親的要求下進入陸軍士官學校,否則他只會讓父親更失望而已。
他的心確實很亂,秀雄已經盡量克制自己不要去想三川正一說的那件事了,可是還是會控制不住的想當初自己為何不直接把正一帶走就好,他還記得對方在河堤跟他說那句話時是什麼表情,故作冷靜的臉隨時都要哭起來似的,緊緊握著他的手在發抖,他那時候什麼也沒辦法思考,下意識把對方拽過來緊緊抱住,便覺得什麼也不會改變,誰也不會離開誰,可是現實確實是改變了。
他們已經不是初中生,也不是中學生,進入大學後,三川正一就搬到了關西,那次相約便是搬家前的最後一次會面,他甚至不知道正一說的相親結果是怎麼樣。
好不容易稍微平靜的內心又亂了起來,秀雄抓了抓頭髮,思考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好,三月底已經接近大學的開學日,實在不方便出門遠行,正煩惱著,拉門外的管事便出聲打斷了他的思考。
「少爺,有您的信件。」
「誰的信?」
拉門輕輕打開,一名老者將信放到門邊,跪坐著說道:「是三川正一先生。」
「正一?啊...我知道了,謝謝。」
秀雄強忍住自己臉上的動搖,熟悉的管事朝他露出一笑後,便拉上了拉門,他起身移到門邊拿起那封信,看了下上頭的字跡,迅速的拆了信,一行字便躍入了他眼裡,他險些忍不住笑。
『你家牆上的常春藤很美。』
清水秀雄忍了一會兒,終究還是被對方無厘頭的字眼逗笑了,他情不自禁的想對方會是用什麼語氣說的,一想便覺得要瘋了,想瘋了。
「常春藤,常春藤啊...」他細細唸著,將信翻來覆去看了看,潔白的信紙便只留下這麼一行字,他突然湧出一股慾望想去看看自己家牆邊的常春藤,抓著禦寒的外衣套上,繞著山水庭園便走出了後院。
一路上僕從向他投來了目光,秀雄隨意地點著頭,趁著還有興味見一見三川正一在信裡提到的常春藤,便向著大門走去。
估計都凍死了吧。他想。
春天常駐,常春藤,春天都還沒來,他真是瘋了──
「我真是...瘋了啊?」
寒風在踏出大門的一剎那便襲上他的臉,那張信紙已經被清水秀雄捏成了一團,他在用力,用力捏痛自己,以避免那不是幻覺,真的很美,但不是常春藤美。
「你想死也不用這麼拚命。」秀雄壓抑著湧上來的怒意,但更多的是心疼,他把手中的信紙往懷裡一塞,便將剛穿上的外衣脫下套到對方的肩上,還沒說下去,在三月天裡站了一整天的三川正一在聽見他的聲音後,露出欣喜的表情一下回過頭抱住了他,凍的冰冷的臉不停在他肩上蹭著,聲音因為鼻音都糊在一起了。
「秀雄──秀雄、秀雄!啊,是秀雄──」
「聽我說話,喂、正一你怎麼會...」
秀雄緊緊的回抱回去,三川正一激動地叫著他的名字,在他肩上蹭了一會兒終於慢慢地停下來,靠著他的肩膀抱著他,秀雄還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寒氣,他們就這麼站在路邊抱了一會兒,幸虧天氣寒冷,這時節沒有太多路人,秀雄回過神後,終於問道:「你怎麼在這裡?」
「啊──我不好意思進去嘛。」正一有點委屈的說:「原本想說該怎麼叫你,結果剛好看到牆上的常春藤,實在太美了,就忍不住跑去買信紙,然後請田村先生拿給你。」
正一抿了抿唇,聲音依舊悶悶的,「我想說,如果你真出來,那便見一面。」
「你就不想想我不出來該怎麼辦啊,就站在這一整天?然後什麼也不做就回去嗎?」
秀雄這麼一問,正一卻沉默了,他忍不住想像對方在三月天裡站在牆邊,看著被殘雪覆蓋的常春藤,一個人孤零零的,一想到他的胸口就一抽一抽,嘆了一口氣,問道:「所以,怎麼了?」
正一沉默了一會兒,最後深深吐出一口氣,「伊藤小姐不要我啊...」
那瞬間,秀雄感覺自己渾身僵硬了,但是正一卻接著說道:「只剩下秀雄要我了──」
「正一,」清水秀雄的聲音不自覺沙啞了,他拉著對方的肩膀將三川正一往後拉開了些,終於與對方那雙直率的雙眼對上時,他只開了個頭,卻說不下去,「你...」
「逃家了。」
正一頓了下,順著他的話接下去,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,卻有點無奈和自嘲,「就是那樣吧,像秀雄想的那樣,伊藤小姐真的是一位很好的女性,所以...才會在察覺後,鄭重地拒絕了。」
「那她對你?」秀雄小心地斟酌字句,卻不知該怎麼述說,正一明白他的意思,垂下眼嗯了一聲,過了一會兒,凍得通紅的臉變得更紅了。
「可是,我想一直陪在秀雄身邊。」
正一咬著唇,那雙總是直率的眼睛看著地上的殘雪,忽而往上看了他一眼,眼睛笑的彎成一個月牙灣,舉起手在他面前晃了晃,然後親吻手腕上的那支手錶,纖長的睫毛往上翻動了下。
對上正一的眼時,秀雄的臉瞬間便熱了起來。
「啊,臉紅了。」
正一笑嘻嘻地看著他,那隻錶是離別前秀雄塞到對方手裡的,怎麼也沒想到正一會作出這樣的動作,一股熱便一直在臉頰揮之不去,甚至讓秀雄起了某些綺念,他掩著臉,啞著聲叫著對方的名字:「正一,別鬧了。」
「嗯?」
三川正一惡作劇的拉下他掩著臉的手,看著他難得泛紅的臉,勾著他的脖子,眼底一如既往的清澈,卻藏著更深的情感,很輕的說道:「吶,秀雄,我想在這裡住一晚,可以嗎?」
只需要那一句話,秀雄就徹底不冷靜了,他忽然捉下正一勾在脖子上的手,緊緊捏著正一的手腕,用力的幾乎要在正一的手腕上抓出紅痕,他急促地說著:「站在這等我一下。」
再放開的時候,秀雄就轉身回到了家裡,動作倉促的連他都覺得自己丟臉,換了一身勉強可以出門的西服,一出門看見正一摸著剛才被他抓紅的手腕在看常春藤,他一下子走過去拉著對方往街上走。
三川正一被秀雄拉著走,一下說著走慢一點,一下又低頭悶笑,凍得通紅的臉是更紅了,兩個人有點狼狽地借了一晚的旅館,房間門一拉上,正一便從秀雄背後抱住了對方,他們的呼吸在這一間窄小的房間裡放大似的撩撥著彼此的聽覺。
「秀雄,我很高興,我終於見到你了。」
正一的手不自覺的收緊,像是取暖一樣的緊緊抱著對方,半晌後聽到秀雄有些無奈的聲音,抓著他的手轉過身來。
「你一定要趁著我看不到的時候說嗎?」
正一嘿嘿的笑起來,一直到秀雄摸著他的雙頰,羞窘的感覺才讓正一笑不出來,秀雄的指腹摸著他看起來冰涼,實際上卻火熱的臉,這種經驗不是沒有,只是真正做的時候,總是讓正一感到羞恥的不得了,但是這次他沒有等待秀雄先行的動作,而是閉起眼稍微墊起腳尖在秀雄的唇上碰了下,再次張眼時,一句話也來不及說,秀雄按著他的後腦,低頭加深了這個吻。
那是深入而纏綿的吻,足以聊慰距離與時間的空虛和寂寞。
他們在這一晚以彼此取暖,迎來1917年的春季和往後的不安。
4.戰後
1918
十一月
「啊,好冷好冷,好想喝咖啡──」
「現在哪有那個閒錢啊,省著點好嘛!」
「嗚!好痛!別打我啦!」
「笨蛋──」
背後傳來青年們嬉鬧的聲音,三川正一在咖啡廳前站了一會兒,透過玻璃門望見裏頭等待的人時,才再次邁步而行,他推開咖啡店的門,坐到那人的對面,面帶抱歉的說道:「不好意思,讓你久等了,伊藤小姐。」
「不會,到咖啡廳還是太勉強了嗎?」
伊藤春子露出關心的表情,正一卻尷尬地搖了搖頭,與其說是勉強,不如說是他覺得太浪費了。
雖然戰爭已經結束,消息傳回來後,國內的經濟卻依然不太好,九月結束的那場米騷動讓正一覺得自己太幸福了,在糧價不停上升的情況下,還能夠到咖啡廳來享受,方才在咖啡店外頭忍不住佇足,也是覺得羞愧的緣故。
「沒關係的,讓伊藤小姐等這麼久,我才該感到抱歉。」
伊藤笑著搖了搖頭,動作優雅的喝了一口咖啡,彷彿讀出他心意似的說道:「我也覺得太奢侈了,不過因為是跟三川先生見面,果然還是希望在有氣氛一點的地方。」
正一越發感到尷尬了,伊藤春子看出他那窘迫的樣子,笑說:「不跟你開玩笑了,其實三川先生直問也無妨,畢竟這件事我還是希望能在咖啡廳和你說。」
「伊藤小姐...」
「不點杯咖啡嗎?」
三川正一無奈一笑,服務生早在一旁等候,他點了一杯咖啡後,很快就送了上來,顯然是伊藤已經讓人準備好的,他低頭喝了一口,聽聞伊藤春子的話,險些將嘴裡的咖啡噴了出來。
「這次...沒有吻痕呢。」
「咳、咳咳──什、什麼?」
饒是三川正一那雙總是清澈的雙眼也不安的動搖起來,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側頸,在伊藤春子銀鈴般的低笑聲中,臉熱起來。
「上次和三川先生見面時就注意到了。」伊藤春子笑的曖昧,話語裡卻都是滿滿的關心,「還好嗎?和那位。」
前一年快開學的冬季,三川正一不知怎麼回事,和伊藤春子相親結束後,突然湧生了一股想見到清水秀雄的慾望,他們的事情沒有對彼此的家族訴說過,儘管男子之間的情愫,在當時不算稀有,但對盼望他娶妻生子的家族來說,還是太過沉重了,原本三川正一是打算就這麼放棄的,他甚至不敢再去想清水秀雄的事情,相親那晚,伊藤春子在和他私底下聊過幾句後,卻突然說出一句「對不起,這門親事還是算了吧」。
理由是:「因為三川先生對我一點都不感興趣啊,就連表演的女性也引不起你的興趣,三川先生該不會是對女人沒感覺吧?」
那個理由有點太過份了,三川正一卻不得不露出感激的表情,只是幾句談話,他就明白伊藤春子絕對擔當的上一名好妻子,但卻不會成為他心中獨一無二的戀人,伊藤春子是受過新式教育的,也因此三川正一經常不由得對她感到幾分敬重,儘管伊藤春子的年紀根本就比他還要小。
偷跑到東京與清水秀雄會面當晚,他們在旅館溫存了一晚,三川正一就被清水秀雄打包的暖呼呼的,然後送上回大阪的路途了,正一雖然和秀雄依依不捨,回到大阪時還差點趕不上大學的開學典禮,離家的那段日子也還是靠著伊藤春子的幫忙才蒙混過去,那天和伊藤春子吃飯感謝的時候,正一完全沒注意到自己身上是否留著秀雄的吻痕,現在回想起來,便讓他尷尬的臉頰不斷泛熱,連耳根都紅起來了,他一反常態的囁嚅回應。
「我們...嗯,很好啊。」
「好難得啊,三川先生害羞的樣子。」
「不是啊,這種事還是會害羞的,伊藤小姐起碼是個女孩子,就不會害羞嗎?」
「嗯...這個嗎?」伊藤想了下,接著露出微笑來:「不會哦,看到自己喜歡的人幸福,我也會很高興。」
正一愣了下,悶頭又喝了幾口咖啡,苦澀的從嘴裡吐出話來:「對不起。」
「這是我的選擇啊,有什麼好對不起的,而且能夠自由戀愛,才是我的目標,所以就算是正一,相親成功的話,我也是會考驗你的。」
聽見對方換了親暱的稱呼,正一恢復成開朗的樣子,嘿嘿的笑了起來,喝完手中的咖啡時,見伊藤春子在轉著手中的咖啡杯,他便困惑的喊道:「春子?」
春子抬起頭來,先是愣了下,接著露出三川正一在相親中途看見的那種無可奈何的笑容,非常溫柔,但又非常寂寞,春子一口氣喝乾了手中的咖啡,大姆指輕輕撫著杯緣,在他們還來不及成為至交好友前,輕輕地說道:「我要去美國了。」
「這次以後,要多保重哦,正一。」
1918年戰爭結束,三川正一卻覺得自己的人生正要開始變化。
五年後,1923年關東地區一夕之間面目全非。
※註、戰後所指為第一次世界戰爭西方戰線,日本此時仍出兵西伯利亞,對日本來說戰爭尚未結束。
5.終局
三川正一這陣子一直惴惴不安,收到關東地區的消息後,他幾乎是馬不停蹄的向上司請了假,飛奔到東京,見到當地的慘樣,他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不安。
整個東京陷入一股可怕的低沉氣氛中,內務省在他到達東京之前就已經發布了戒嚴,而往日的清水家在關東地震中,夷為平地。
他就站在那倒塌的常春藤圍牆旁,從腳底開始向上發冷,心跳在停頓的瞬間就急促跳起來,腳步也不由得踉蹌一步,險些承受不住,他硬逼自己深呼吸冷靜下來,收到昔日同學消息的時候,他並沒有聽說清水秀雄罹難了。
「冷靜、我要冷靜──」
他的雙手在發顫,災區協助的人員對他投來異樣眼光,正一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,他的腦袋一片空白,什麼也無法思考,救援人員走近他的時候,他只是壓抑著要發瘋的語氣,抬起了頭,死死抓著對方的手臂,出口:
「清水家的人呢?告訴我!請告訴我!清水家的人呢?」
「清、清水家的人,先生,你別激動,如果是家屬要找人──」
「拜託你先告訴我,他們到底怎麼了,拜託!拜託你了...」
話語說到最後,正一幾乎是渴求的語氣,那人拍著他的手,安慰著他,請他到緊急搭救的救護中心,並且告訴他現在還在搶救中,無法判定所有的罹難者,有些人也還在失蹤,這些話說的保守,卻硬生生讓三川正一的心沉到最底。
他依言到救護中心,在人群中到處尋找,血、泥土、灰塵的味道飄散在不大的空間,讓他像隻無頭蒼蠅般到處亂轉,他幾乎要以為世界要毀滅了,真真正正見到清水秀雄的時候,他卻什麼話也說不上來,雙眼忍不住紅了。
清水秀雄就那樣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病床上,下巴仍有未修飾的鬍渣,髮絲凌亂,手臂吊著,面無表情,目光遙遙的望著遠方,卻什麼都看不進眼裡的樣子。
三川正一從沒見過那樣的他,在三川正一的心裡,清水秀雄永遠是強大的,他在隔幾步路的距離觀看著,腳步像是被黏在原地,身邊都是來來回回走動的護士和家屬,最後,他選擇默默地走到他的面前,強迫對方看著自己。
他啞著聲音:「秀雄,我來了。」
他以為自己的出現,至少會讓那雙無神的眼睛染上一點神采,但是秀雄只是將視線慢慢的移到他臉上,有那麼一瞬間三川正一感覺到對方露出痛苦的表情,清水秀雄的聲音喑啞著,卻不帶半點感情,幾乎觸動三川正一壓抑又鬆弛的神經。
「你來幹什麼?」
「我來幹什麼?」
他強忍著,終是忍不住眼眶的酸澀,一巴掌拍在秀雄臉上,啪一聲,用力的打歪了秀雄的臉,他拉著秀雄的衣領,在對方揪著他的手腕時,眼淚從眼眶滾落下來,他吼著:
「你說我來幹什麼?秀雄!你知道我什麼心情嗎?」
正一咬著牙,卻仍是不停地哭,一股委屈的難受和見到對方的放心讓他克制不住自己,他忍不住加大抓著秀雄衣領的力氣,即使秀雄揪著他的手腕,他也不放手,他想一拳打在對方臉上,可是他捨不得,只能就這麼看著對方哭,哭到他覺得整個人暈呼呼的,好像遭受痛苦的是他,不是秀雄。
他替他哭盡了所有的痛苦,直到指尖感覺到同樣的濕潤時,停下了哭泣。
清水秀雄定定看著他,雙眼紅的像著了火,眼淚終於從兩頰滑下,像在秀雄的臉上劃上兩道深深的疤痕,秀雄抓著他的手在發顫,啞著聲音出口,那一刻所有痛苦都暴露了出來,傷口猙獰的正一不忍直視。
「正一,我什麼都沒了,什麼都沒了。」
秀雄說的那樣的輕,正一卻看不下去,就連這種痛苦的時候,秀雄依然強忍的眼淚讓他整顆心都揪在一起,他一把抱住秀雄,自己停下的眼淚又落了下來,秀雄緊緊的抱著他,幾乎要把他給揉進身體裡,他聽見對方不斷呼喚自己的名字,還有肩上傳遞過來真實的眼淚。
在那一刻,他知道清水秀雄的世界毀滅了。
秀雄手臂的傷其實不重,傷的是心裡那道疤痕。
正一聽說了當天他不在東京的事情,秀雄之所以會受傷,是因為他在地震發生後不久就衝入了災區,試圖衝進原本的家中,卻不幸被倒下來的柱子壓傷了手,而地震發生的那一天,秀雄的家人因為待在家裡,連同僕役全數罹難。
清水秀雄是真的什麼都沒了,三川正一在救援中心被秀雄緊緊抱著,和他一起大哭,像最初認識彼此時的孩子模樣,依靠著彼此替對方舔舐最痛苦難受的傷口。
在那之後,三川正一陪同清水秀雄辦理後事,隨後讓清水秀雄和他一起回到了大阪,秀雄憑著自己的學歷在大阪找到了工作,只是暫居在三川家,他們從最初的遮遮掩掩,變成了後來的毫不遮掩,正一沒辦法在對方受傷的前提下要求彼此保持距離,更何況秀雄是自己最重要的人,他已經決定此生不結婚不生子,秀雄的到來只是讓他更堅持自己的決定,他以為會這麼繼續下去,直到生命盡頭,卻不想那個盡頭來的如此迅速,不容他退讓。
「我關燈囉?」
他們在鋪好的床上躺下,正一爬起身去關房間的燈源,一回到床邊就被秀雄拉住了手腕,他頓了下,跨坐在秀雄身上,放鬆的整個人趴在秀雄身上,他聞到彼此共同的沐浴香氣,恍神間彷彿又回到許久以前。
「正一。」
「嗯。」
「...」
秀雄在斟酌著什麼,他側頭趴在秀雄的胸口上,聽著對方略急促的心跳聲,輕聲說道:「秀雄想做嗎?」
「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。」
「可是我不想知道。」
「正一──」
他一下抬起頭,在近距離的黑暗中辨析著對方的表情,也讓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對方的面前:「我有權利可以不知道嗎?」
「別這樣,正一...」
「不然要怎樣?秀雄,你的世界毀滅了,你也要來毀滅我的世界嗎?」
正一看不清對方的表情,但他知道秀雄正盯著他,說到這份上,他卻不敢再說下去了,趴回對方的胸口前,他緊緊揪著對方的衣袖:「拜託你了,秀雄,不要走。」
他感覺對方撫著自己的頭髮,呼吸沉重起來,很慢很慢的說:「我不想毀滅你的世界,只是我想完成父親的遺願,他一直希望我從軍。」
「秀雄──」
「我的世界也一直有你,知道你很好,它就不會毀滅,我很高興你的世界有我,我不知道...不知道我的世界就是你的全部。」說到最後,秀雄的聲音甚至有些顫抖,正一感覺秀雄吻了他的頭頂,他撐起身體一下抬起頭,明亮的眼睛裡一片水霧。
「什麼時候回來?」
「...我不清楚。」
秀雄含糊地說著,正一低下頭,主動的吻上秀雄的唇,不是具有情慾的親吻,而是更深更沉重的感情,他們纏綿的吻在一起,雙唇分開時都有些喘,嘴唇也是麻的,正一趴回秀雄胸前,緩和呼吸,堅定的說:「我會等你回來。」
就像在橋上的日子。
只是這次不在燈下等你。
在我的世界等你,等你回來繼續愛。
他忍不住哭了,在秀雄翻身將他按在床上親吻時,三川正一忽然明白,這就是他們的最後一個夜晚了。
在那之後,清水秀雄加入了軍隊,離開了三川家,國內經濟在地震結束後更為低迷,社會人心惶惶,上層階級的政治也漸漸不穩起來,軍方的力量在崛起,三川正一盼望的那個恢復和平的日子沒有到來,在迎來秀雄加入軍隊的第三個年頭後──
1926年12月25日大正天皇駕崩。
屬於他們青春的大正歲月,結束了。
【END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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